打開APP隨即彈出廣告,想關閉卻找不到“×”按鈕,甚至瞬間自動跳轉購物平臺,這些細微的煩擾滲透在使用手機的每一天。
而在屏幕的另一端,聲稱只需花費5萬元成本坐擁百萬收益,“一個月提一輛帕拉梅拉”的造富神話,也同時上演。
兩種反差感極強的畫面背后,都有著一條共同的主線:互聯網廣告投放產業鏈。
在以往認知中,APP是花樣廣告問題的靶心,但實際上開屏跳轉、搖一搖跳轉廣告的控制權把持在聚合廣告聯盟平臺的手中。頭部騰訊優量匯、百度百青藤等聚合廣告聯盟“打包”來自各方的廣告資源 ,通過SDK工具包,嵌入進APP,操盤著APP的廣告推送。
為了提升廣告曝光與點擊率,很多時候聚合廣告聯盟平臺與APP之間形成了秘而不宣的合謀,SDK是刀,APP是執刃者。比如SDK可以提供參數設置,讓手機小角度傾斜就能觸發“搖一搖”廣告;或者延遲顯示“x”按鈕,確保用戶先誤觸廣告。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獨家獲悉,個別聚合廣告SDK平臺“指導”APP開發者躲避監管,根據監管檢測形式,動態調整參數逃避技術審查。這套策略已引起監管關注,對相關平臺進行了約談。
與此同時,圍繞聚合廣告平臺SDK機制,還衍生出一整條逆向灰產路徑:有人反過來利用這些SDK規則,“埋伏進韭菜園做莊”,批量搭建空殼App,靠養機、渠道分發和廣告分成獲利。他們號稱只需花費5萬以內的啟動資金,每天花費兩個小時就能坐擁數十萬乃至幾百萬收益。
無論是聚合廣告聯盟平臺與APP合謀,亦或是灰產,都是流量變現壓力衍生出的變形操作,它們寄生在互聯網廣告投放的鏈條中,扭曲了市場規則,也制造著互聯網廣告的泡沫。
在技術開發社區,APP開發者對跳轉廣告的困擾屢見不鮮。“激勵視頻廣告播放過程中沒有任何點擊和晃動都會強制跳轉淘寶、京東,可以取消這個跳轉嗎?”“手機只要動一下,就會自動打開廣告,跳到其他頁面,很容易被用戶投訴啊”。
連APP開發者都難忍應用內的廣告,廣告背后還有其他主控臺嗎?
以“搖一搖”廣告為例,其原理是調節手機內部的陀螺儀和加速感應器等傳感器,當手機的晃動幅度超出設定的參數范圍,即觸發跳轉。幾位技術人士告訴記者,這類“搖一搖”廣告的展示,大部分由接入APP的聚合廣告SDK控制。
廣告SDK是一種APP開發工具包,亦是APP接入廣告的方式之一。對于不具備廣告資源整合能力的中小開發者而言,接入SDK可以快速對接廣告資源。
為了提高填充率和收益率,越來越多APP接入“聚合型”廣告SDK,他們能幫助APP一次性對接多個廣告主、多個平臺,并通過統一策略優化廣告分發,就像網約車聚合平臺調度不同平臺的訂單。APP開發者則可以利用用戶的點擊、跳轉等行為獲得廣告分成。
21記者查閱多款APP隱私政策發現,聚合廣告SDK普遍會寫明:為了識別用戶狀態與優化廣告投放,可能調用設備陀螺儀、加速度計、重力傳感器等功能。這類條款本意是說明采集用途,但也側面反映出,聚合廣告SDK的數據采集與執行能力強大。
更重要的是,聚合廣告平臺掌握著許多免費APP的“收入命門”。在一條論壇留言中,有開發者直言:“這不挺好嗎,給你增加eCPM(每一千次展示可以獲得廣告收入)。”
APP開發者與聚合廣告聯盟平臺的利益關系沒那么簡單。一方面,聚合廣告平臺確實能夠給APP帶來切實的收益,多位業內人士告訴21記者,現階段,大多免費APP營收依靠聚合廣告平臺的分成。但另一方面,過多的廣告使得用戶體驗下降,不利于長期用戶留存與品牌價值積累。
截至2023年3月底,我國國內市場上監測到活躍的APP數量為261萬款,生態層次不一,雙方的關系也在動態變化中。
一位廣告從業者告訴記者,聚合廣告平臺和APP之間會博弈,在對接的時候,大型APP會對廣告位、廣告投放以及是否安裝SDK等形式談判,小型APP話語權則相對較弱。
不過,伴隨著流量見頂、廣告營銷增長承壓,目前聚合廣告聯盟與不少APP開發者越發形成利益捆綁的“變現共謀體”。
廣告業內人士告訴21記者,頭部的聚合廣告聯盟有騰訊優量匯、百度百青藤等,這些聚合廣告聯盟匯集了品牌方投放給大平臺的廣告預算剩余、小品牌廣告預算等多種廣告資源,有去庫存的壓力。
這也解釋了搖一搖、跳轉廣告等屢禁不止的原因。
一名APP開發者舉例,“滑動跳轉廣告”往往是SDK與APP開發者合謀,SDK提供敏感手勢監聽,APP設置極低觸發閾值;又如廣告SDK平臺提供的“靈敏度調節API”,盡管文檔里注明“建議合規使用”,實則變相誘導開發者調高靈敏度,以提升廣告點擊率。
一位大廠廣告從業者還提到,APP開發者也會動態調整手機靈敏度參數,用戶輕輕動手機就能跳轉廣告增加點擊率。“反正會通過一些騷操作提升CTR(點擊率,即實際點擊占總曝光數的比率)增長數據,讓廣告主買單。”
過去幾年,監管部門曾多次圍剿“廣告不合理跳轉”行為:第一波針對手機開屏廣告的隨意跳轉,第二波針對“搖一搖”廣告的無序觸發。比如2022年,電信終端產業協會在工信部指導下發布了《APP用戶權益保障測評規范》,再次要求手機設備加速度不小于15m/s2,轉動角度不小于 35°,操作時間不少于 3s。不過該規定為團體標準,沒有強制約束力。
新一輪治理顯示,監管的視線已從APP界面進一步深入至廣告技術本身,尤其是掌握廣告行為邏輯的SDK服務商。
逆向操作
“抖音騰訊百度快手這些大平臺所承接的廣告數量十分巨大,不可能全部都在自己平臺曝光,”某灰產運營公司總監程東向21記者提到,“比如,廣告主投放給大平臺20億,平臺依靠自身APP渠道只能消耗19億,剩余的1億則會讓第三方的APP消化。”
這與多位廣告從業者告訴21記者的說法基本一致:為消化品牌投放的廣告預算金額,大廠會利用聚合廣告聯盟將剩余預算投給外部APP。
“站外尾量”就是灰產盯上的流量套利空間。圍繞著流量變現的基本定理,灰產幾乎點對點攻破了互聯網廣告投放的每一個關鍵點。
他們通常以“廣告聯盟變現”為名,聲稱可提供一站式服務——APP、小程序開發,接入聚合廣告聯盟,用戶拉新、提升日活數據,組織真實用戶點擊觀看廣告,甚至還能優化風控模型,保障穩定獲得廣告分成。
要接入這套廣告聯盟,最低門檻是APP日活用戶1萬以上,但程東表示沒有用戶池沒問題。
“我們可以把用戶資源對接給你,線下跟我們合作的渠道商,有40萬的用戶體量。”程東口中的渠道商,便是由寶媽、學生、大爺大媽組成的真實用戶資源,他們既是APP前期起量的關鍵,也是后期消化廣告指標的主力軍。
開發的APP通常為網賺模式,運行機制不復雜:用戶通過點擊、觀看視頻、轉發鏈接等操作獲得金幣,而金幣的來源就是廣告平臺的計價回饋。平臺利用大數據算法評估每一條廣告的實際價值,再按照分成規則結算給APP開發者與用戶。
即便是零開發經驗的小白,只要肯花錢,也能通過這些公司定制出“網賺”類APP和小程序。短劇、小游戲是目前最常見的方向。
這種網賺APP的模式盡管因難以找到其他業務支撐點而湮滅,但商業模型卻并未退場,反而愈發“下沉”——由“寶媽、中老年人、學生、社會閑散人員”等低價勞動力完成廣告消耗,撐起了灰色角落里仍在增長的廣告流水。
“這類群體目的很簡單,來看廣告賺零花錢,一天賺個十幾塊或者二十幾塊很滿足了。我們會把這些用戶群體共享給你,去你的APP看廣告。聚合廣告平臺每月給你結算廣告分成,但你需要提前墊資給他們,讓他們能次日獲利提現,算下來墊資成本的投產比約為1:2.5-1:3,賺多賺少取決于你墊資的資金量。”程東告訴記者。
程東直陳,如果APP運營一段時間后,用戶只看廣告沒有轉化,那APP在廣告平臺那邊權重會下降,廣告平臺會降低投放。“所以一個APP的生命周期基本是三個月到半年。”
網賺APP只是一個空殼,不需要做得多好,只要再開發一款別的APP,老用戶又變成新增用戶了。“只要持續加投,我們還會幫忙擴寬用戶池子,匹配相應的用戶群體。”程東說。
通過短生命周期+次拋式堆量掙分成,程東反復向記者強調這門生意有多賺錢,想說服記者加盟,“上個月我客戶都提了輛帕拉梅拉。”
另一家公司的黎森,還告訴記者另一條加權重的路徑:養機。“我們會給你一個手冊,教你如何養機。通過假裝高價值用戶的習慣去使用手機,包括優化手機搜索、瀏覽記錄,讓廣告商判斷你的手機具備高價值,從而也會推送高價值的廣告。”
這些灰產手段伴隨著廣告行業的發展而日益成熟。更復雜的是,它們也在不斷學習平臺的反作弊策略。
程東告訴記者平臺的風控邏輯:比如固定日活用戶不能超過70%,長期沒有新增,平臺會斷廣告;APP也不能出現過山車似的異常的數據;權重過低的用戶不能一直刷廣告,否則平臺只會結算一部分數據……
“灰產一直存在,畢竟廣告行業的利潤太大了。”前述廣告行業從業者表示,現在許多人利用技術手段刷量,大廠為了對廣告主負責,也會投入重金做反作弊系統。
而灰產們始終在尋找縫隙:強調自身“風控系統強大”,并聲稱與多個廣告聯盟關系密切,能幫助客戶繞過風險,安全套現。
(文中程東、黎森為化名。實習生蔡欣佁、張欣奕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