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WTO前總干事拉米：設想一個沒有美國作為積極成員的WTO是完全可能的

據央視新聞，當?shù)貢r間3月31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表示，可能會在4月1日晚上或者4月2日宣布關稅細節(jié)。

日前，世貿組織（WTO）前總干事帕斯卡爾·拉米（Pascal Lamy）在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表示，美國的貿易逆差不是一個貿易問題，它反映的是宏觀經濟的巨大不平衡。

“只要美國的消費遠遠超過其生產，這一巨大的貿易赤字將繼續(xù)保持下去。”拉米補充道，“美元作為一種世界貨幣，其融資便利性使得美國可以毫無問題地駕馭這一巨大的貿易赤字。”

拉米認為，短期內特朗普關稅政策對美國經濟造成的傷害，有望促使華爾街和美國普通民眾抵制上述破壞性政策。“從中長期發(fā)展軌跡來看，美國正在并且將繼續(xù)逐步脫離其認為不公平地限制其主權的國際公約。”他警告稱，“這對世界各國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問題”，這對全球穩(wěn)定和和平構成威脅。

拉米表示，我們需要開始思考“一個沒有美國作為積極成員的WTO”，并且從WTO上訴機構“停擺”后建立的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來看，“這是完全可能的”。

特朗普政策“基于錯誤的假設”

第一財經：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入主白宮的第二個任期已屆滿兩個月，你有哪些觀察總結？

拉米：回顧過去兩個月，我們觀察到美國的政策變得極其不可預測。盡管這是基于特朗普的當選及其主張，但在我看來，它是基于一個錯誤的假設——即美國是一個弱國。并且，我也不是唯一持有此觀點的人。

特朗普充滿怨懟的競選口號“讓美國再次偉大”，宣稱美國不再像過去那樣偉大，因此需要讓美國變得再次偉大。在我看來，這是他制造的所有問題的根源，無論是在地緣政治還是貿易政策中。

美國經濟并不疲軟，美國的貿易逆差也不是問題，圍繞美國的關稅戰(zhàn)并不能解決美國所面臨的挑戰(zhàn)。事實上，美國擁有強勁的經濟，相對較高的增長率，接近充分就業(yè)，它是全球資本主義非常高效又殘酷的范本，其經濟增速高于全球平均水平。

當前美國的貿易赤字很大，然而只要美國的消費遠遠超過其生產，這一巨大的貿易赤字將繼續(xù)保持下去。美國貿易逆差不是一個貿易問題，它反映的是宏觀經濟的巨大不平衡。

值得一提的是，美元作為一種世界貨幣，其融資便利性使得美國可以毫無問題地駕馭這一巨大貿易赤字。其他國家很難長期保持如此大貿易赤字，因其無法為龐大赤字融資，而美國不存在這個問題。

特朗普把關稅視作解決美國問題的“一把瑞士軍刀”，這是大錯特錯。

提高關稅會導致什么后果？我們已經看到美國國內危機升級的跡象，如通脹加劇、經濟放緩等。這是一幅令人擔憂的畫面，因為基于對形勢的錯誤分析所發(fā)動的行動不可能朝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特朗普宣稱要讓美國變得更好，但結果是，他的所作所為正在破壞美國經濟和世界經濟。

美國關稅政策的自相矛盾

第一財經：特朗普曾多次表示關稅是字典中“最美的單詞”，并聲稱關稅可以成為聯(lián)邦政府的一項重要收入。在你看來，這一說辭是否合理？

拉米：這是完全錯誤的。特朗普的關稅政策本身存在矛盾——提高關稅的目的是減緩進口，然而一旦進口減緩，關稅給經濟帶來的稅額也會同步減少。這一思維方式本身就不合邏輯。你不能一方面聲稱，關稅能夠創(chuàng)造大量收入，另一方面又聲稱關稅可以降低進口水平。

特朗普作為關稅的堅定擁躉，此種中世紀式的、向國庫注資的方式，對21世紀的全球化經濟造成沖擊。

不會污染整個世界貿易體系

第一財經：現(xiàn)實情況是，特朗普仍堅持按計劃實施對等關稅，盡管其嚴厲程度或不及最初預期。你認為，這將如何影響全球貿易格局？

拉米：這（對等關稅）對整個世界貿易來說是問題嗎？答案是否定的。

美國進口在全球份額中占比為15%，而其余85%的進口貿易仍然認為應遵守WTO所倡導的國際貿易體系規(guī)則。這成為美國與諸多貿易伙伴間的雙邊問題。

若其余85%的貿易體之間能夠保持冷靜，不論其采取何種措施，或是否對美國非常規(guī)、不合理、不符合WTO規(guī)則的措施采取報復手段，總體而言不會污染整個世界貿易體系。這是我的預判，也是我從歐盟、中國、巴西、南非、印度尼西亞和越南等經濟體所獲悉的，上述經濟體同意繼續(xù)遵守其所作出的承諾，即使美國正在以實際行動脫離基于規(guī)則的國際貿易秩序，即脫離WTO。

誰能阻止特朗普？

第一財經：正如你所提到的，各國已對特朗普關稅政策采取了報復措施。你認為這種報復措施在經濟和政治上是否奏效？若緊張局勢進一步升級，會發(fā)生什么？

拉米：包括歐盟在內的大多數(shù)國家都采取了雙軌制來應對關稅挑戰(zhàn)。一方面，準備進行談判，且當前存在平衡談判的空間。

另一方面，若美國沒有展現(xiàn)進行平衡談判的空間和意愿，一旦美國實施了不符合WTO規(guī)則的貿易措施，上述國家就有權進行報復，這是一種眾所周知的、傳統(tǒng)的應對方式。我認為，這將會發(fā)生并增加美國提高關稅的負面影響，最終對美國國內經濟造成的影響，將促使華爾街或普通民眾抵制這些破壞性的貿易和關稅政策。

沒有美國的WTO？

第一財經：為應對特朗普關稅政策的不確定性，一些國家選擇與美國進行雙邊談判，目前較少看到國家間的集體行動。換句話說，你如何看待大環(huán)境下WTO的削弱，這意味著什么？

拉米：我曾多次公開表示，自2008年以來，美國便開始逐步地退出WTO。

這一長期問題始于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認為WTO的規(guī)則不公平地制約了美國，而對其他經濟體的制約不足。

那么，這一觀點是否有根據？答案是也不是。說這一觀點沒有證據，是因為例如其認為某些經濟體不遵守WTO規(guī)則的觀點，是錯誤的。

說這一觀點成立，是因為針對許多與貿易有關的、影響貿易的措施，WTO的紀律網絡是薄弱的。例如，在補貼領域，WTO的紀律非常寬松。原因在于包括美國、日本和歐洲等WTO成員，從未同意加強WTO對補貼的約束。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總體而言，我認為，從中長期發(fā)展軌跡來看，美國將會逐步脫離其認為不公平地限制其主權的國際公約。在對待氣候問題、國際刑事法院和世界衛(wèi)生組織等問題上都是如此。

美國正在背離其在國際貿易和政治或制度體系中曾作出的承諾。這對世界各國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問題，并導致了一種局面的出現(xiàn)，即虛假的行為和信息（rule of false）變得比尊重法治更重要。在我看來，這對（全球）穩(wěn)定構成了重大威脅，甚至可能對和平構成了重大威脅。

第一財經：隨著美國持續(xù)阻撓WTO改革，在你看來，10年或20年后的WTO會怎樣？或者說，出路在哪里？

拉米：WTO的問題在于，我們能否設想一個沒有美國作為積極成員的WTO，我認為這是完全可能的。

值得一提的是，當美國以實際行動（de fecto）退出WTO爭端解決機制時，該機制被歐盟和中國所建立的另一個機制（多方臨時上訴仲裁安排）所取代，該機制允許貿易爭端以與美國退出爭端解決機制之前相同的方式進行裁決。這證明了，紀律和爭端解決體系可以在沒有美國的情況下運行。

我相信，短期內限制美國破壞國際貿易體系的動力因素將來自其自身，即美國經濟受到的損害會限制特朗普的政策。當然，我們無法得知這是否會發(fā)生或何時發(fā)生。

如果不然，我們或需要一個更明確、更有條理的聯(lián)盟，由那些希望遵守基于法治的國際體系的國家組成，以限制美國脫離（原）體系的后果。我認為，這是我們真正需要開始思考的事情。

我相信，包括發(fā)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在內的許多國家，仍然需要大量的開放貿易來發(fā)展經濟，它們已經準備好加入（新的體系）。這不會在一夕之間完成。但我認為，若美國政府不受自身公眾輿論、自身金融市場或自身民眾意愿的限制，我們就需要為未來做好準備，以限制特朗普對美國和全球經濟造成的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