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財經北京6月9日電題:加速人民幣國際化:破局美元信用危機的戰略窗口
作者:中財綠金院首席經濟學家,中國首席經濟學家論壇理事劉鋒
當今全球金融體系呈現一個巨大悖論:中國作為全球第一大貿易國、第二大經濟體,支撐著全球近30%的制造業產出和供應鏈網絡,人民幣在全球支付中的占比卻僅徘徊在4%左右。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占比從2022年的18%快速攀升至2024年一季度的30%,資本項下人民幣收支占比已達73%,但人民幣在全球官方外匯儲備中的份額僅約2.4%。美元、歐元仍壟斷著全球支付體系80%以上的份額。
中國的貨幣地位與經濟實力在全球的金融和經濟體系中嚴重錯配,金融服務能力和國際化程度嚴重滯后,矛盾愈發尖銳。這種錯配不僅扭曲了中國資產的全球定價,更成為企業出海和金融安全的戰略瓶頸。當下正值美元信用根基動搖之際,美債作為傳統安全資產錨的地位因美聯儲推動發行穩定幣試點而受到前所未有質疑,正是人民幣國際化突破困局的絕佳歷史契機。
一、美元信用動搖期:人民幣國際化滯后已成中國金融體系最大短板
中國在全球經濟中的角色早已超越“世界工廠”,成為供應鏈的核心樞紐和貿易網絡的中心節點。中國與新興市場經濟體貿易往來比重不斷增加,為人民幣跨境結算提供了基礎支撐。2023年1-9月,中國與共建“一帶一路”國家和地區人民幣跨境收付金額達6.5萬億元,同比增長19%。
如此龐大的貿易網絡本應支撐起相應規模的貨幣使用。然而現實是:盡管人民幣已是全球第四大支付貨幣、第三大貿易融資貨幣,但其在國際支付中的份額僅為3.79%,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占比僅2.4%。在全球對美元單一體系安全性擔憂加劇的背景下,這種錯位使中資企業額外承受了本可避免的成本與風險。
中資企業海外投資和貿易仍高度依賴美元結算,普遍面臨三重壓力:
——匯率風險加劇:美元波動直接沖擊企業利潤,而其內在穩定性正遭侵蝕。
——融資約束難解:境外獲取人民幣信貸渠道有限,無法有效利用潛在的新興“安全資產”需求。
——清算障礙凸顯:依賴存在制裁風險且效率受限的SWIFT系統。
商務部調研發現,當前人民幣國際化的主力軍是民營企業,東南亞是主戰場。但企業的人民幣跨境使用主要集中在貿易結算,資本和金融賬戶項下較少,反映人民幣國際化的使用層次還較低。
更深遠的影響在于金融定價權的缺失。當一國貨幣不能自由兌換,其資產定價必然扭曲。人民幣資本項目尚未完全開放,導致在岸與離岸市場長期存在價差,削弱了人民幣作為資產定價錨的公信力。在美元信用出現裂痕之時,亟需強化人民幣資產的獨立定價能力。
二、破解四大矛盾:借勢美元信用疑慮推進人民幣國際化
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必須直面當前存在的結構性矛盾,并充分利用美元體系顯露疲態提供的戰略空間。
1.經濟實力與貨幣地位錯配的矛盾。中國經濟占全球比重約18%,但人民幣國際份額不足3%。這種不對稱性在主要經濟體中絕無僅有。美元信用波動正促使全球尋找多元化選項,此為彌合錯配之良機。
2.貿易結算主導與資本項下薄弱的矛盾。資本項下人民幣收支金額達38.3萬億元,在總額中占比約73%,但其中深度和流動性仍顯不足。企業反映跨境人民幣使用不便,境外人民幣供給存在結構性欠缺。美元資產吸引力下降,為拓展人民幣資本項下深度創造需求。
3.在岸市場體量與離岸定價權分離的矛盾。離岸人民幣存款約1.5萬億元,80%集中在中國香港。在岸人民幣外匯交易規模僅為離岸市場的四分之一,導致定價權部分旁落。需在美元體系不確定性上升期,強化在岸市場的定價主導權。
4.美元體系依賴與“去風險化”需求的矛盾。當前全球貿易結算中美元占比仍超40%,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全球支付份額僅3.79%。但美聯儲穩定幣計劃等動作加劇了各國對美元體系可靠性的擔憂,地緣政治變局強力催生多極貨幣需求——80多個央行已將人民幣納入儲備即是明證。
這些矛盾集中體現為資本賬戶開放滯后的瓶頸。當經常項目跨境人民幣結算已無政策障礙時,資本項下的流動卻仍受限。而資本項下的資金流動必須以人民幣雙向自由兌換為前提。美元信用疑云籠罩下,加速資本項目有序開放的條件更為成熟,阻力相對減弱。
三、五年攻堅:美元動蕩期構建人民幣國際化三大戰略支柱
針對美元信用動搖提供的戰略窗口期,中國需制定清晰的五年行動計劃,以“制度型開放”為核心,聚焦三大支柱建設:
1. 通過資本項目開放攻堅計劃借勢拓寬跨境金融服務通道。資本賬戶開放需立足國情,兼顧外部環境,更要把握美元體系吸引力下降的契機。建議采取“管道擴容+通道融合”策略,擴大熊貓債、RQFII規模,2024年熊貓債發行已近2000億元,同比增長32%,應加速吸引尋求美元替代的資本流入;試點“資本項目負面清單”,除敏感領域外逐步取消額度審批,降低制度成本,提升人民幣資產吸引力;發展人民幣外匯期貨市場,增加風險對沖工具供給,為國際投資者管理美元波動風險提供人民幣方案。
2. 通過區域錨貨幣建設工程填補美元信任缺口。借鑒美元“先區域化后全球化”路徑,在美元信譽受損的地區優先突破。在東盟、金磚國家推動大宗商品人民幣計價,提供比美元更穩定的貿易結算選擇;擴大央行貨幣互換規模,為區域提供美元流動性緊張時的替代方案;支持香港特區發行高等級主權債,打造離岸風險管理中心,構建區域安全資產新選項。
3. 通過金融基礎設施升級行動打造抗脆弱體系。數字化是人民幣國際化的換道超車機遇,更是應對美元支付體系潛在風險的屏障。擴容CIPS系統,連接更多區域結算系統,目前CIPS參與者全球覆蓋不足,亟需提升獨立清算網絡的韌性與效率;試點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CBDC),探索繞過傳統美元清算體系的新路徑;構建共建“一帶一路”本幣結算走廊,降低對美元中間渠道的依賴。
圖表:人民幣國際化五大功能的發展路徑(緊抓美元信用窗口期)
功能定位 當前水平 五年目標 關鍵舉措 支付結算 全球第四 (3.79%) 超日元達6% 加速擴大CIPS覆蓋與連接,新增清算行,提供美元替代方案 貿易融資 全球第三 市場份額翻倍 大力發展離岸人民幣債市(熊貓債擴容),滿足企業去美元化融資需求 儲備貨幣 占比2.4% 達5% 重點簽署與資源國、新興市場本幣貿易協議(東盟優先),提供儲備資產新選擇 金融交易 外匯交易第五 提升市場深度 豐富衍生品工具,開放國債期貨,吸引管理美元波動風險的資本 計價錨定 初級水平 區域大宗商品定價 建立能源、金屬等人民幣定價機制,形成美元之外的新基準 四、實施路徑:以制度型開放突破關鍵瓶頸,把握歷史性機遇
在美元信用根基松動的關鍵節點,推進人民幣國際化需果斷施策,精準發力。
1. 優先發展人民幣跨境投融資功能,對接全球“安全資產”新需求。擴大熊貓債發行規模(2024年增速已達32%);支持中資銀行發放人民幣境外貸款;擴容“理財通3.0”投資標的。核心是拓寬資本項下人民幣流動渠道,滿足國際資本對美元資產替代品的迫切需求。
2. 構建“雙循環”流動性供給機制,穩定市場預期。離岸市場,優化香港、新加坡、倫敦人民幣流動性調節工具;在岸市場,擴大銀行間債市境外準入,強化國債收益率曲線作為獨立“定價錨”的權威性。支持上海建設人民幣金融資產配置中心和風險管理中心,成為美元波動的避風港。
3.推動人民幣從結算貨幣向定價貨幣躍升,確立國際貨幣新地位。借美元定價公信力受損之機,重點突破,包括與產油國建立人民幣換石油機制;在鐵礦石、鋰等戰略資源貿易中強制/鼓勵推行人民幣合同;大力發展以人民幣計價期貨品種(如原油、銅),爭奪大宗商品定價話語權。
4. 打造抗制裁支付清算網絡,構筑安全底線。利用全球對美元支付體系擔憂,加速CIPS與俄羅斯SPFS、歐元區TIPs等系統對接;大力探索區塊鏈技術在跨境支付中的應用,構建分布式替代方案;在金磚國家、上合組織等框架內強力推廣本幣結算聯盟。目前CIPS系統已有97家直接參與者,需大幅提升獨立覆蓋能力。
5. 實施差異化區域推進策略,精準填補美元缺口。其中,東盟利用RCEP生效契機,擴大跨境電商人民幣結算,提供穩定貿易支撐;中東則借勢油氣貿易國對美元體系的復雜心態,強力推動油氣貿易人民幣計價;在非洲,基礎設施貸款掛鉤人民幣使用,培育人民幣生態;拉美則大宗商品貿易本幣結算,減少美元匯率風險。
五、量化目標與政策保障:五年再造人民幣國際化新格局
歷史從不等待猶豫者。美元從崛起到取代英鎊歷時半個世紀,核心在于美國抓住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機遇輸出美元信貸。當下,全球“去美元化”浪潮因美債信用受質疑、美聯儲發行穩定幣動搖傳統安全資產錨而加速涌動,疊加新興市場貿易格局重組,為人民幣加速國際化進程創造了千載難逢的戰略窗口期。2023年貨物貿易人民幣跨境收付占比達25%,今年一季度已接近30%,市場力量正自發突圍,政策更需乘勢而為!
明確清晰的變革目標對全球投資者和資本市場建立信心和形成預期至關重要。因此筆者建議:
1. 設定2025-2030年明確目標(錨定美元弱化期)。
——支付功能:全球份額從3.79%提升至6%以上,超越日元。
——儲備貨幣:占全球外匯儲備比重從2.4%提升至5%。
——資本開放:債券市場外資持有比例從3.5%提升至8%。
——離岸資金池:規模從1.5萬億擴容至5萬億元。
2. 政策保障需多部門協同(強化危機意識與機遇意識)。
——央行:完善宏觀審慎管理框架,本外幣一體化監管,密切關注美元穩定幣動向及影響。
——財政部:在港常態化發行國債,優化收益率曲線,夯實安全資產基石。
——商務部:將人民幣結算作為關鍵條款嵌入貿易協定談判。
——交易所:推出更多人民幣計價衍生品,滿足全球風險管理新需求。
人民幣國際化是“持久戰”,其進程取決于國內改革深度與國際貨幣體系重構速度的雙重合力。若能在美元信用危機的關鍵五年窗口期內,穩步推進上述攻堅計劃,到2030年人民幣有望躍居全球第三大儲備貨幣,真正成為與中國經濟實力匹配、且被全球認可的“金融新錨”。而這不僅是金融強國建設的必由之路,更是中國經濟在美元體系動蕩期突圍全球化變局、贏得戰略主動的關鍵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