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6月6日起，美國聯邦政府向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縣多地派出聯邦執法人員，搜捕非法移民，結果與當地居民爆發嚴重沖突。次日特朗普下令派出2000名加州國民警衛隊人員，沖突旋即升級。催淚瓦斯、震爆彈、路障、汽車縱火、沖擊聯邦機構……隨著美軍進場，洛杉磯之亂甚至給人“內戰”之感。
從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國民警衛隊到美軍海軍陸戰隊，特朗普政府的系列行動激起了各方圍繞法律爭議的攻防戰。而斗“法”不僅在新形勢下再揭聯邦與州權邊界的“權爭”，更是在民主黨大本營加州發起新一輪黨爭。加之又被放大的種族、經濟、階層等固有矛盾，洛杉磯之亂的深遠影響恐更需美國政壇與社會警醒。
“庇護城市”阻礙聯邦執法？
美國聯邦政府與加州、洛杉磯地區政府和抗議民眾本輪沖突看似突然又猛烈，街頭爆沖與隔空交火交錯，各自都認為自己有理、對方有錯，自然首先就繞不開法律爭議。從某種程度上說，特朗普以“解放洛杉磯”為名大規模搜捕非法移民，再度把聯邦與州政府合法權限的爭議與沖突擺上臺面。
特朗普遣返非法移民的政策目標世人皆知，作為移民大州的加州和“少數族裔占多數”（minority-majority）的全美第二大城市洛杉磯，更自知是前者的首要目標。因此去年11月特朗普勝選后，洛杉磯市議會宣布洛杉磯成為“庇護城市”，并于12月4日立法確認。加州更是早在特朗普第一任期的2017年10月就通過《加州價值法》，在全美范圍內率先確立了“庇護州”的地位。
“庇護城市運動”在美國始于1980年代，彼時受到宗教哲學和抵抗運動的啟發，旨在挑戰美國政府不給中美洲難民提供庇護的做法。從最初的庇護教堂到1985年舊金山率先立法成為庇護城市，如今據倡導反移民的美國智庫“移民研究中心”（CIS）統計，全美各地有12個庇護州、300至600個庇護城市和縣。美國國土安全部更是在5月底煞有介事地列出了遍布37州的500多個庇護地方“黑名單”，指責它們違反了聯邦法律，威脅要切斷資金撥付（但旋即因準確性存疑而撤下名單）。
盡管“庇護城市”本身沒有精確、標準化的法律定義，但在庇護移民的指導原則下，主要意味著當地政府不調查本地移民的身份狀態，執法部門不配合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針對非法移民的行動（除非有法官簽署的逮捕令），地方公共資金也不得用于此類聯邦執法行動。但另一方面，庇護城市不得違反《移民和國籍法》及禁止窩藏非法移民的聯邦法律，不能主動干預、阻撓聯邦機構在當地的執法行動。
庇護城市的合法性基礎源自美國憲法第十修正案，即憲法未授予聯邦，且沒有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力由各州或人民保留。據此美國最高法院確認了“反強占原則”——聯邦不得強制各州代表聯邦政府執行聯邦法律，多地法院的司法裁決亦支持庇護城市不配合聯邦執法的權力，且聯邦政府不得以削減聯邦撥款的方式強迫各州配合。由此可見，特朗普派移民與海關執法局到洛杉磯地區執法，加州和洛杉磯當地政府不予配合，二者都有法律依據，法理上本不沖突。
6月6日聯邦執法人員逮捕44名非法移民和1名阻撓執法者，遭遇數百名抗議者，沖突和騷亂尚且可控。然而次日執法人員在派拉蒙和康普頓（拉丁裔人口分別占82%和70%）面對上千名抗議者，打砸搶燒明顯加劇，還有人焚燒美國國旗、揮舞墨西哥國旗。特朗普指責加州州長加文·紐森和洛杉磯市長卡倫·巴斯“無能”，當晚開啟了“潘多拉魔盒”——簽署總統備忘錄，向洛杉磯派駐2000名加州國民警衛隊人員。
當法理走進實際，特別是在充滿政治算計與利益斗爭的當下，“聯邦有權執法”和“州政府消極不配合”顯然不再那么兼容。
一方面，考慮到去年加州在移民法律援助上花費6000多萬美元（多用于幫助非法移民和聯邦機構打官司），此前一周州議會開始審議一系列提案，即加碼限制聯邦機構人員前往學校、醫院、收容所等地抓捕非法移民，如今移民與海關執法局和之后國民警衛隊在洛杉磯各地遇到抗議與暴力抵抗，是否有加州民主黨政府的默許乃至縱容？
另一方面，洛杉磯警方積極出動、恢復秩序，但其反應的及時性、與聯邦執法人員的配合程度如何，白宮和加州政府各執一詞（比如第一天下午警方到底是接到聯邦要求的55分鐘后出警還是耽誤了兩個小時）。所謂的“縱容”是庇護城市合法的消極不配合，還是構成了積極阻撓聯邦執法，乃至聯邦政府有必要調動國民警衛隊和海軍陸戰隊？這些只能有待未來法院的解讀與結論。
調動軍隊：《叛亂法》一觸即發？
之后的事態發展，證明首批被部署到洛杉磯的300名國民警衛隊，以及6月9日準備部署的700名海軍陸戰隊士兵，對局勢的惡化事實上推波助瀾，更引起了目前最大的法律爭議。國民警衛隊由聯邦層面的國民警衛局管理，既是美軍的后備部隊，又是州政府的地方武裝部隊，具有聯邦和州的“雙重隸屬”屬性。
盡管美國總統是其最高統帥，但按照美國憲法第一條關于“民兵”的規定及聯邦與州的分權原則，常規情況下各州國民警衛隊由州政府指揮，在自然災害、公共衛生緊急事件、州緊急狀態、民間騷亂或動亂中執行任務，無需聯邦批準。總統調動國民警衛隊，則依據《美國法典》第10編關于“聯邦化”（federalized）的規定，限于執行聯邦法律、應對國家緊急狀態、鎮壓騷亂、海外行動等情況。
盡管將國民警衛隊聯邦化在法律上無需州長同意，但作為政治慣例總統派遣國民警衛隊都會征詢當地州長同意，更何況特朗普援引的美國法典第10編第12406條規定相關命令仍需通過州長發出。特朗普繞開州長、直接下令部署加州國民警衛隊，是60年來頭一遭：1965年時任總統林登·約翰遜派國民警衛隊進入亞拉巴馬州，是為了保護塞爾瑪的民權運動示威者（非裔美國人為主）免遭暴力，目的與特朗普明顯不同。
因此紐森先是在8日簽署致美國國防部文件，要求國防部長赫格塞思撤回向洛杉磯地區部署國民警衛隊的命令，將加州國民警衛隊指揮權交還給州政府，稱特朗普此舉“嚴重破壞加州主權”。后者當然視若無睹，于是9日紐森和加州總檢察長羅布·邦塔正式向位于舊金山的聯邦法院起訴聯邦政府違反憲法第十修正案，濫用本來針對叛亂而非地方抗議的法律。
就在這份正式起訴中，加州政府提到了特朗普更具爭議、備受關注的舉動——當日正式部署約700名海軍陸戰隊士兵至洛杉磯地區。加之同期增派的2000名國民警衛隊士兵，總人數已經超過4100人。
1878年生效的美國《民團法》（Posse Comitatus Act）限制聯邦軍隊在美國國內執法或貫徹內政，除非有特定法律授權——主要指的是《叛亂法》（Insurrection Act of 1807，也被譯為《反叛亂法》）。《民團法》最初沒有對海軍和海軍陸戰隊做出同類限制（但二者都在國防部的規定限制之下），直至2021年最新修改后被列入其中。
如總統要引用《叛亂法》部署美軍和國民警衛隊進場，其法律前提在于某個州已經發生叛亂、國內暴力、非法勾結或者陰謀，導致無法正常執法、保護憲法權利。2020年6月初，非裔美國人喬治·弗洛伊德之死激起“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運動時，特朗普曾警告要觸發《叛亂法》、出動武裝力量，但終究沒有付諸實施。2021年初國會山騷亂期間，國民警衛隊進場維持秩序，但也沒有觸發《叛亂法》。
過去美國政府對使用《叛亂法》出動美軍持謹慎態度，目前特朗普還尚未正式宣布要援引《叛亂法》來行動。在此情況下，支持他動用美軍的僅有依據就是“民政機關防務支援”（DSCA）——美國國防部協助民政部門的系列政策與流程統稱，主要內容是在自然或人為災害、執法支持、特殊事件或其它活動中美軍協助民政機關履行后者的職責。
“民政機關防務支援”不僅寫入了國防部的指令，還通過美國法典第10編、《軍事與民事執法機構合作法案》確立了法律依據。這種模式的美軍配合主要體現在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的救災行動。相比于《叛亂法》，“民政機關防務支援”授權美軍的行動更為受限，主要在于保護聯邦機構財產、重要基礎設施、軍事基地，無特別授權不能參與執法行動，不得逮捕或拘留任何人。
美軍北方司令部9日的聲明說法就是如此，即海軍陸戰隊人員與加州國民警衛隊“無縫對接”，旨在保護洛杉磯地區的聯邦機構和人員。對特朗普而言，援引《叛亂法》的政治和法律后果難以預測，可目前法律支撐下軍隊和國民警衛隊行動有限，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考慮到特朗普不斷發出“叛亂分子”之說，難免讓外界猜測他是要為真正觸發《叛亂法》做輿論鋪墊，還是不以其為名、卻行《叛亂法》之實。
權爭、黨爭？加州終成新戰場
紐森曾在一個月前接受采訪時表示，加州與華盛頓之間存在著從地理上到認知上的遙遠距離。實際上雙方早就針尖對麥芒：一邊是共和黨&MAGA派權力中心，另一邊是民主黨進步派和移民大本營；一方是聯邦權力中樞，另一方是美國經濟、人口第一大州（單拎出來是世界第四大經濟體）；一個是二進宮的總統，另一個是熱議的2028總統大選熱門人物……權爭和黨爭的邏輯下，可以預見“加州終有一戰”。
聯邦與州權之爭自然是永不過時的話題，而且在特朗普時代橫沖直撞的黨爭邏輯下明顯放大。美國聯邦制歷經歷史上的二元聯邦制、合作型聯邦制、新聯邦制，進入21世紀后又走向聯邦集權的趨勢。一如此前“行政令治國”、挑戰行政權面對立法和司法權的潛在邊界，特朗普又來挑戰聯邦權力面對各州的邊界，而把國民警衛隊聯邦化、大肆搜捕非法移民，率先拿加州“開刀”，正是沖擊權力邊界與黨爭并行。
如果說此舉是對美國現行國家治理體系的基礎性沖擊，那么直搗“鐵藍”大本營、黨爭白熱化則是極具政治目的的表演。在加州方面宣稱騷亂趨于平息、抗議轉向和平的同時，特朗普反而表現得“唯恐加州不亂”，拉高沖突形勢，營造“叛亂”氛圍，試圖用軍隊介入震懾民主黨對手，“殺雞儆猴”,并以外部威脅凝聚保守派共識和基本盤。
美國《大西洋月刊》更是認定，國民警衛隊只是他的一個誘餌，其三大目的在于：轉移公眾對其施政失敗的注意力；展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調動軍隊、為2026中期選舉和2028總統大選做鋪墊；激化地方國民警衛隊成員的情緒、打破美國“軍民關系”的傳統。
此外，加州經濟高度依賴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特朗普的執法行動直接觸及了加州政府和當地社區的重要蛋糕。
直觀數據顯示，2024年加州160萬非法移民創造了1510億美元經濟產出（占州GDP的4.9%），創造125萬就業崗位，移民構成了加州三分之一的勞動力（農業、制造業、零售&建筑業分別占66%、50%、40%）。在無法享受合法居民和公民諸多福利的情況下，他們收入的35%向聯邦和地方繳稅。不夸張地說，加州經濟的三分之一都由（合法與非法）移民創造。
偏偏此次特朗普派出的聯邦執法人員“不按常規套路出牌”，在沒有搜查令或逮捕令的情況下，大張旗鼓挨家挨戶搜查，還荷槍實彈直闖工作場所抓人，引爆了當地的民間情緒，更令不少中小商家苦不堪言。英國廣播公司（BBC）記者6月8日在派拉蒙的報道發現，平時非常活躍、由非法移民組成的數十名散工幾乎消失不見，只有兩輛皮卡車打廣告表示可以正常提供裝修、粉刷服務。
“洛杉磯之亂”只是特朗普最新一次嘗試，希望一舉實現加強聯邦集權、改變治國機制、震懾政敵、驅趕移民改變種族結構、凝聚自己陣營等多重目的。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將加州變成新戰場后，美國將會如何改變，此輪斗爭的結局如何？更多的懸念還會被拋出。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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